top of page

白梅簪

你從白梅林離開至今有幾日了?

我記得很清楚。一百九十又有六日。你從白梅初綻的北方而來,披風戴雪,一路走到襄陽──你熟悉的故土,也是鎮南王殞落之地。

柳清晝聞言,不禁輕笑出聲。她踱步至窗邊,側首望向窗外栽種的梅樹和幾簇小花。

「說起來,方才屋台上你們對談一來一往的,」柳清晝指的是那女子指控任無雙為『殺父仇人』的時候。她輕輕挑起一邊眉毛,雙手環胸,似笑非笑,「怎麼著,其實你們很熟嗎?」

任無雙搖了搖頭,忍不住輕笑出聲:「不巧,在下有一項稀奇本事──專與陌生人閒話家常、胡謅亂扯。以方才屋頂那幾句對談來說,能被你稱為『舊識』的人,從彭家馬房排到三賀客棧都排不完。


「但我也不騙你,柳姑娘。我確實知道這個人,畢竟我們有仇嘛。不會有誰比仇敵更了解彼此了。」

「噗哈──」她忽然朗朗笑出聲來,「原來如此,任兄還是如以前一般,我想從你這張嘴皮子底下套出話來,可能得多用上幾個燒燙的鐵鉗子了。」柳清晝煞有其事地聳聳肩,用食指和中指做了鐵剪刀「喀擦」的動作。

 

「既然認識,何不向我這個老熟人介紹一下你的新朋友?」她話鋒一轉,語氣帶上了幾分調侃和試探,「或者──這位才是老熟人,我反倒成了新朋友?」

任無雙看著柳清晝「喀擦」一聲,比劃那鐵剪的模樣,縮了縮脖子。

那哪是剪子,分明是把虎頭鍘!

「我被彭家照顧時,鄰近有位司馬老爺。照三餐準時探問,從生辰八字問到婚嫁年紀,說是敦親睦鄰、彼此關照,其實我只覺得他奇煩無比,就像那夏日蚊蚋。」
他聳聳肩,「柳姑娘也知道吧?有些熟人讓人避之不及;倒是有些新朋友,才一照面,就讓人覺得像是舊識,彷彿在哪個過往見過好幾面。」

他話頭一轉,嘴角掛上清淺的笑。「這位殺手姊姊嘛,就是與司馬老爺大致同類,最好滾到北地遠遠的,永遠別到南邊的害蟲。」他停了片刻,語氣微揚:「柳姑娘自然不能與她相提並論,你可是讓任某甘願忍著惱人蚊蟲也要庇護的人物。」

「呵,油嘴滑舌。」柳清晝聞言輕笑,以極快的速度伸手在他額頭上重拍一下,帶著輕快的笑意涼涼說道:「幫你打蚊蟲。」

任無雙的額頭很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。

她收回手,目光掃過昏迷的刺客,神情若有所思:「良禽擇木而棲,賢臣擇主而事。北方的蚊子怎麼會跑南方來呢?」她瞥了一眼任無雙手上她做過記號的位置,「任某人覺得這是為何?遷徙?或者……他們在追逐著甚麼?」

她的精準一掌幾乎將任無雙的額頭打腫了,可他卻紋絲不動地呆愣好半晌。

「容我提醒你,柳姑娘,方才他們是衝著你來的。」他慢條斯理地摸著泛紅的額頭,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。

「蚊子追著血腥味跑,而你恰好是那新鮮又甜膩的佳釀。
要是沒在下和林姑娘出手幫忙,恐怕就要整杯被端走囉。」好像忘了誰?啊,那個溜得比誰都快的他的好兄弟。

「不好說。」柳清晝神色漸漸凝重,語調中帶著深思,「自從我逃出白梅林那一刻起,皇帝老爺手下的人逮到我就是要殺我,各個下手不留餘地,招招致命,再也不顧舊人情面。」

她停頓片刻,目光落在昏迷的刺客身上,繼續說道:「可你這位朋友卻不同,她逮著我是要活捉回去覆命的。覆誰的命?」柳清晝轉頭望向任無雙,「莫非京畿發生了什麼變故?從殺無赦到活捉帶回,差別可不小。要麼是有人想親自審問我,要麼就是局勢有了新的變化。」

「任無雙。」

她忽然直呼他的全名,聲音中少了方才的戲謔,多了稍許不容置疑的威嚴。

那雙眼睛如寒星般帶著銳利的鋒芒,緊緊鎖定在任無雙身上。

「我雖從北一路南下,卻也明白不可能一直這般逃跑下去。」她的語調變得沉穩而堅決,「你若是知道些什麼內情,便老實交代吧。」

眼見廂房裡對話正發展到最讓人心癢難耐的地方,杜寬庭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。

彭凌岳面色沉重,一臉狐疑地看著友人與兩個姑娘在走廊上聽壁角。

2Q1bfbZexUPZVVXdzq1glF.jpg

「你們怎麼都不在房裡?而且林姑娘怎麼也在這?」彭凌岳納悶道。

杜寬庭貼著牆壁的身體抽了一下,回頭發現是彭凌岳,急忙比了個安靜的手勢,要彭凌岳壓低聲音。

林湘歌也跟杜寬庭一樣擺了相同的手勢

「雖然我想說他跟清晝在裡面相好,但很遺憾的大概不是這樣。」雖然嘴上說的遺憾,杜寬庭臉上卻頗有喜色。

「他和清晝?那他和流螢坊的琴姬呢?」彭凌岳的聲音瞬間變回一般音量,因為眾人的提醒又壓下去,「這傢伙真是水性楊花……」

雖然形容男人不是水性楊花,但彭凌岳書本就讀得少,也可能他不覺得無雙算得上男人。

「追二兔者不得一兔,而且這傢伙這次惹了不該惹的人了。」杜寬庭搖搖頭。

「你可以說人話嗎?」彭凌岳怨道。

「我先省略掉一些過程,他們感覺好像以前就認識了,而且清晝還很在意對無雙來說,誰才是他在意的女人。」寬庭回頭看一眼湘歌,像是要湘歌證明自己說的沒錯。

「差不多是這樣沒錯。」林湘歌低聲附和。

「喔……所以誰才是無雙真正在意的女人?」彭凌岳很顯然沒聽懂這錯綜複雜的多角關係,但他勉強抓到了重點。

「以無雙的個性,哪個女人在他面前,那個女人就是他最在意的女人吧。」聳聳肩,「但清晝現在顯然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。」說完寬庭像是磁鐵一樣又被吸回牆上。

「哎,你想知道的話就在這裡站好,用聽的別用問的。」林湘歌頭也不回地用有點不耐煩的聲音小聲回應彭凌岳。

彭凌岳被湘歌兇了這麼一下倒是安靜了,只是面色仍然凝重,盯著寬庭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。

「有話等會說,裡面正到精彩的地方。」

「好吧、好吧,我想你現在也沒心情聽。」

他仰天長歎一口氣……

❖ ──────⋆⋅⋅⋅⋆────── ❖

任無雙迎向柳清晝的視線。它們像倒映出晨曦的湖泊,又像冬日結冰的水面。

「此事攸關你的性命,我不該隱瞞。但我有一個請求,」
趕在溺亡以前,他終於開口:「柳姑娘,你得答應我,千萬不可衝動行事。」

任無雙跪下,將藏在袖內的白梅簪輕輕托在掌心。「當今聖上即將舉辦封妃大典,而這是紅燭樓為他帶來的信物。」

柳清晝一眼便認出,那正是母親平日素不離身的髮簪。

紅燭樓的人能拿到這東西,只可能是透過一個人。

『妾身此行,可是帶著公主最親近之人的口諭而來』
她驀然想起躺在床上那女子對她說的第一句話……

一個又一個的猜測與可能在心中湧現,颳起了風暴。

「……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柳清晝沉默了好一陣子,臉上表情瞬息萬變,堪稱精彩。她嘴唇微微蠕動了一下,仰起頭來,看著窗外深邃的夜空。這片天空,此刻也連接著遙遠的京畿吧。
如果是這個時辰,母親或許也正仰望著同一片寂靜的星群,誰知道呢?

柳清晝難以忘懷,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,母親親手將冪籬戴到她頭上,用那雙顫抖的手輕撫她的臉頰,然後用近乎決絕的語氣對她說永別了」。

她握著她的手,最後喊她一聲晝兒,那是柳清晝最後感受過的溫暖。再來她一路向南,從不回頭,她也許一直都清楚母親留在那裏的下場,只是不願認清殘酷的現實而已。

她顫抖著伸手,從任無雙手中取走那支銀簪,緩慢地、用力地握緊,彷彿要把簪子嵌進骨子裡。

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,但她幾乎感覺不到痛。
她一句話也沒說,只是默默退了幾步,似乎想從那唯一對外的窗口翻身離去。

一道微光掠過湖面,像是浪花驚擾了水色。

柳清晝那總是堅定的視線,竟在此刻浮現了罕見的動搖。

任無雙站起身,高大的身姿擋住皎潔月光,也遮掩了窗。

柳清晝,你從白梅林離開至今有幾日了?」他大聲道,內容卻是毫無理由的問話,甚至沒打算等她答覆。「我記得很清楚。一百九十又有六日。你從白梅初綻的北方而來,披風戴雪,一路走到襄陽──你熟悉的故土,也是鎮南王殞落之地。」

「道阻且長,阻不了你的決心、長不過你的怒意;人言襄陽深夜風吹仍可聽見冤魂哭嚎,那都是蕭王全府一夜傾覆的哀鳴與恨。」

「柳清晝,你來此的目的,就是為了鎮南王全族向那北方高座上的人討回公道。你早該知道這絕非易事。」

他一邊觀察她的神色,一邊小心地拉起她冷涼的手,鬆開過分緊握的雙拳。

「封妃大典在十日後舉行。這段日子可以很快,也可以很長,但我確信它不會為你的猶豫停留。」

「抓緊時間,我們還有從長計議的機會。」他笑著說,「外邊聽牆角的那些人肯定樂意為你出謀獻策──包含奔向京畿的幾匹快馬。」

「你被點名了。」

彭凌岳拐了寬庭一下。
肯定是因為這傢伙剛剛說話才被發現的吧。

「好吧,就當作送好兄弟一程,這筆錢我就先奢在清晝的帳上了。」杜寬庭雙手環抱在胸前。

「哎,杜公子大人大量,這點小錢就不需要計較了吧。」林湘歌隨口說說。

「好了,裡面談情說愛也談完了,你現在可以聽我要說的話了嗎?」

彭凌岳瞥了一眼湘歌與素昧平生的湘芸,思慮再三還是開了口:「讓姑娘們留個心眼也好,總之,來到襄陽後,我一直覺得東方來有事瞞著我們,我便……私下調查了一番。」他環顧了一下四周。

杜寬庭挑眉聽對方繼續說下去。

「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,你聽過『碧落黃泉』吧?」彭凌岳肅著臉道,「我發現東方來與碧落黃泉的殘黨有所勾結……」

 

碧落黃泉,這個詞彙勾起了湘歌的某些記憶……

「欸?」聽見這意外之詞,林湘歌立刻回過頭看向彭凌岳。

「寬庭,我知道你很信任他,但……我答應你父親要保護你。」

「東方來瞞著我們這麼大的事,我很難繼續相信他。」

「林姑娘也存點心眼吧。我雖不知姑娘與碧落黃泉有何關係,但確實在與他接頭的人口中聽見了林姑娘的名字。」

「我只隱約聽得『追鬼訣』三字,或許姑娘會有頭緒……」

「……」環顧了一下,「這事情我們晚些房裡面談吧,這裡討論不適合。」寬庭起身。

聽到碧落黃泉這名字,已經有些斑駁的回憶湧上心頭……

高牆深門,氣派的府邸門楣上掛著書寫著龍飛鳳舞的「碧落府」幾個大字的匾額……
以及,在雲霧繚繞的小徑末端,刻著「黃泉宮」之名的石碑孤然而立……

「什麼『追鬼訣』……我沒聽過……」
林湘歌在回憶的漩渦中勉強回神。

「……我聽師父提起過這東西,那是當年碧落黃泉的禁術之一,理應已經隨著金燈花仙自斷經脈而失傳了才是。」本來安靜地陪眾人聽著牆角的蘇湘芸說道。

「湘歌,你面色不太好……」

「……可能是夜深了想睡吧。」又揉起太陽穴,

「東方來……果然也不是甚麼正派人物……」碎念道。

「……湘歌大小姐,我想妳身體可能不舒服,但話不能亂說。」杜寬庭起身,「我師傅東方來行正言順,決不是你說的那樣。」

「行正言順……我看是不擇手段吧……東方來跟碧落黃泉的人有勾結可不是我說的。」林湘歌哼道。

「……姑且不論東方來有何盤算,我聽聞碧落黃泉的餘黨大多隱遁江湖,我還沒查清他是如何聯繫上這些人的。」

「若是我弄錯了,要我跪在地上給東方來大俠嗑幾個響頭也行。」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寬庭,「但在弄清楚他的真實目的之前,我只希望你們多注意些,防人之心總是不可無的。」

「我怕那不是嗑幾個響頭就可以交代的事情。」杜寬庭冷冷地說,「你先告訴我你從哪打聽到的,這件事情我自己去確認。」

「我跟在東方來後頭,一路查他最近接觸過的人。親口從那些人口中聽到的。」彭凌岳沉痛地說,「你不信我?」

「我怎麼可能不相信你……但是師傅可能有他的理由,我會去找他問清楚。」寬庭別過視線,「我答應你,這件事情我會查個水落石出的。」

bottom of pag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