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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湘歌

你想了起來,你在倒臥於血泊中的母親身邊哭泣,母親要你快逃,別讓他們找到你。你跑啊跑啊跑,像隻被追逐的兔子般跑著……

你躲了起來,很久很久,肚子很餓,喉嚨很渴。​

有個好漂亮的少女救了你。

​她把你帶回一個叫黃泉宮的地方。

怒意如潮水般湧來,又如潮水般退去。
柳清晝閉了閉眼,胸膛起伏,那股殺意慢慢沉寂下來。她想起父親生前說的話——劍客當有劍客的風骨,不可為一時之憤而失了分寸。

她緩緩鬆開劍柄,手掌輕撫過劍鞘。柳清晝重新抬起頭來,眼中的憤怒已然收斂,餘下一片寒涼如水的平靜。

她的目光迅速從東方來身上移開,用極輕的音量淡淡對二人道:『既來之則安之,便聽聽司馬夫人要說什麼吧。』她掛上微笑,最後給東方來留一點他老人家需要的面子。

另一邊,湘歌可以感受到無數道視線若有似無地聚集在她與身旁的琴姬身上。

打量、覬覦、警戒、好奇……

這當中哪些人是碧落黃泉的餘黨,哪些人不是,湘歌無從判斷。畢竟他們看上去似乎都是正派人士。

然而,她記得祖母確實與她說過,當年各大派剿滅碧落黃泉,倖存者要不逃逸江湖,要不便是歸順朝廷……

若不是琴姬告訴她那司馬夫人是碧落黃泉的餘黨,湘歌大概也是猜不出的。

「……」
稍微往那些窺看的人瞥了一眼後,湘歌便端正坐姿,努力裝出大家閨秀的模樣。
但卻又很想跟琴姊姊詢問這些人的來頭,只好在心中反覆默念奶奶平日的告誡「以不變應萬變──」來鎮定心神。

一陣寒暄過後,賓客陸續落座。身著西域服飾的仕女為他們端上糕點酒水,司馬夫人率先舉起酒杯。

「春日將至,梅花未落……能在這樣叫人懷念的季節裡,與各位重聚,我心裡真是說不出的高興。」

五官深邃,眸色淺淡的司馬夫人視線掃過在場眾人,包含清晝、無雙、寬庭……湘歌與琴姬,最後落在東方來身上。

 

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,大家各自過著各自的新生活,要像今日這般,湊齊這麼多的老朋友,是越來越難了。幸而今日……最難邀的兩個人都到了。」

「便讓他們先為我們帶來一曲吧,那引人傷懷,直至心腑的《梅花三弄》。」

最難邀的兩人?
湘歌聽到這話,反射性地往清晝那邊看過去。

巧妙地歪了歪頭避開了湘歌的視線。一時看不出來是在講誰呢。

「她說的或許是你,柳姑娘。」任無雙只是想要胡言亂語。「是時候表演你那精湛的劍舞了。」

「就說了青樓不是給你們才藝表演的地方。」杜寬庭吐槽。雖然這裡也不是青樓。

琴姬與東方來沒有多做回應,只是一人撫琴,一人吹蕭,演奏起了著名琴譜〈梅花三弄〉。

這首曲子的旋律,寬庭、清晝與無雙都是相當熟悉的。

一來東方來在雲錦行自報的職業是樂師,他最擅長的曲子,便是這首梅花三弄。

二來──

昔日在鎮南親王府裡,清晝與無雙也聽人演奏過這首曲子。
有時是王爺與王妃一起,有時是王爺與他的心腹一起……

「嗯?」
湘歌先是看見琴姐姐開始演奏,還不覺得太意外,畢竟人家就是琴師,但接下來聽到東方來吹簫時,驚訝之情難掩於表。

東方來的簫聲悠遠綿長,卻又自帶一股氣勢。

自溪山夜月而起。
一弄叫月,聲入太霞;二弄穿雲,聲入雲中,青鳥啼魂;三弄橫江,隔江長嘆……

自凌雲戛玉一段起,樂聲由靜轉動,直至風盪梅花,欲罷不能。

略通音律的寬庭不由得沉浸在兩人清亮凌霜的樂聲之中,彷彿千言萬語,都寄託在了詠梅的旋律裡,暗自低訴著什麼……

……他察覺到,這梅花三弄有幾個音,似乎與平日聽東方來吹奏的調子並不相同。

而清晝,向來對這些風流雅事毫無興趣的她,強撐著精神聽著演奏。

不知怎麼地,兩人的演奏讓她想起了與母親一同住過的白梅林,她離別時對她說的話……注視著她的眼神……

清晝心頭一酸,這才注意到不對。

東方來的蕭聲之中,隱隱含著一股內力。

這陣琴聲同樣勾起了湘歌的回憶,一段她沒有印象的回憶。

一個女人,美麗的女人。

她肅著臉,端坐在琴前,彈奏著梅花三弄。

一個女孩牽著她的手,湘歌聽這陣琴聽得昏昏欲睡,卻感覺胸口那陣濁氣逐漸化掉。

那女人美得像是廣寒宮上的仙子一般。

琴姐姐喚她「花仙」,或許她真是仙子……可花仙是誰?

寬庭不自覺好奇,過去聽師傅演奏了這麼多次這首梅花三弄,是因為與琴姬同奏,又或是有甚麼其他原因讓他改變了演奏。

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時,想起來彭凌岳提到東方來的事情,忍不住把心思集中在東方來的演奏上。

柳清晝原本渙散的神經瞬間警覺起來。強壓下心中對母親的思念,目光從迷茫中驟然清醒。簫聲中的內力雖然隱晦,但對於習武之人而言,那股若有若無的真氣如芒刺在背。
她抬頭對上任無雙的視線,想提醒他這簫聲有異。杜寬庭似乎也發現了。

梅花三弄並非孤譜,任無雙在其他花樓也曾聽過;然而,回憶起鎮南王府的過往仍使他心底一沉,那畢竟是他年少時為數不多的輕鬆歲月,儘管沾染陰謀與猜忌,仍舊彌足珍貴。

任無雙輕靠椅背,一時竟也說不上來內心的複雜感受,只能不動聲色地輕點司馬夫人派人給上的茶盞,像在數著拍兒。

他側著臉迎上柳清晝的視線,輕輕點頭,警戒起東方來的舉動。

「……」湘歌被回憶中湧出的睡意弄得有些昏沉……不禁開始點起頭來。

梅花三弄最後一個尾音結束,席間已有許多人淚流滿面,就連那司馬夫人,也拿帕子擦拭了一下眼角。

「果真如我所想,你的琴藝與花仙如出一轍,暮映,我一時間竟以為是她在我面前撫琴。」

「……夫人怕是認錯人了。」

「在這麼多老朋友面前,你還想抵賴呀?」

司馬夫人此言一出,寬庭心底頓時打了個突,雖然可能只是巧合──

但南煦皇太女的閨名,不正是「蕭暮映」嗎?

寬庭想起一個江湖上相當有名的傳聞,當年碧落黃泉之所以會引來朝廷圍剿,是因為他們膽大包天,誘拐了皇室血胤。

琴聲結束,回憶也隨之消散……
才剛把眼睛睜開,湘歌就聽到司馬夫人像個熟人般向琴姊姊搭話。

「妳──」
久坐不動的小腿此時傳來微麻的感受,打斷了差點沖出口的話。

以不變應萬變。
匆匆地把奶奶的告誡跟琴姊姊的勸言在心中默念十次
……

在唸完十次六字箴言之後,才意識到剛才司馬夫人對琴姊姊喊的名字,恰好和當今皇太女的閨名同音……
說起來……還不知道琴姊姊的本名呢……

在亂跑的思緒之下再次沉默。

「琴姬?蕭暮映?」聽到司馬夫人的話,寬庭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句,在腦中翻找著南朝皇太女的相關資訊。

確實有個謠言認為,當年被誘拐的便是皇太女蕭暮映,畢竟她雖貴為繼承人,卻幾乎不曾在人前露面。

杜寬庭想起那幾個被改過的琴音,理解到那股違和感的由來。被他們改過的旋律,和另一首你聽過的琴譜很接近。

那是東方來演奏給你聽過的譜,說是他一個故人所譜的曲子。那旋律慷慨激昂,彷若控訴……

東方來說那曲子的名字名喚「羅剎啼魂」。
他說這幾個字的時候,眼裡像是蘊著強烈的殺意與悲傷。

這琴姬若能與他如此熟練地共奏改過的琴譜,必然是兩人以前都演奏過這個版本無數次了。

琴姬過去是與東方來認識的。
──且若那紅燭樓的刺客所言非虛,東方來的本名便也姓蕭,蕭照遠。

琴聲方歇,清晝覺得心裡堵得慌,卻沒如其他人一般淚眼婆娑。她惶惶四顧,與她共享幼時王府回憶的任無雙和東方來皆陰沉著一張臉,是內力使然?或琴譜有異?或真的僅只是這曲子厲害得能勾起這麼多人共同的傷心事?

她恨不得衝上前抓住東方來問個明白──可這兒畢竟不是鎮南王府,是他人地盤。柳清晝定了定心神,拉了一下任無雙的衣袖。『琴譜……追鬼訣?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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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嗯?嗯……」任無雙的思緒給打斷,只覺清晝的小動作可愛至極,便向她微微一靠,幾乎貼在臉側。
「不清楚,可那兩人鐵定大有來頭。盯緊點準沒錯。」他看著東方來,戒備其舉動。

幾乎與任無雙的話同時響起的,是司馬夫人的輕笑聲。

「我知道花仙把她的寶貝玩意都留給了你,暮映。黃泉心經與追鬼訣,你今日至少得交出一個,否則別怪我對你養的小兔子不客氣。」

冷不防地聽到了關鍵字,寬庭倒抽一口氣,眼神不是看向琴姬,而是看向東方來。

東方來眼睛只注視著琴姬,面色陰鬱。

「小兔子……」琴姊姊什麼時候養了寵物……

一時間沒意識到司馬夫人是在說誰,湘歌只覺得一陣困惑。但場上情況已變的險惡,不做些什麼可不行。

「司馬夫人,僭越了。」總之先站起。

「夫人在江湖上素有美名,但今日在此卻口出欺人之言……就不怕傳出去後減了水鏡山莊的門面嗎?」

「這個嘛,我自然是知道這兒發生的事情不會傳出去,才敢這樣和老熟人說話呀。」

「你現在是叫湘歌吧?」她嫵媚一笑,「你問問你琴姐姐,她想把今日之事抖出去嗎?」

「唔……?」湘歌順著話頭看向琴姊姊。

「……謝謝你,湘歌。如我先前所言……這是一場我不得不赴的鴻門宴。」她輕嘆一口氣,雖然望不見任何事物,卻轉向了方才蕭聲傳來的方向。

東方來就坐在那裡。

「你若不想要我當著他們的面揭穿你的秘密,就別逼我,東方來。」

「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,別為難我與林姑娘。」

東方來並未開口,司馬夫人卻已往前踏了一步。

「你怎麼繞過宴席的主人說話呢,暮映,花仙當年是這麼教你規矩的麼?」

眼見司馬夫人逼近,湘歌也向琴姬的方向退了一步,將她護在身後。

眼看事有不對,任無雙輕彈清晝小手。「人太悲痛,心思就藏不住了。」他低聲對柳清晝說道,隨後放下她滿是劍繭的手,起身,視線落在東方大俠手中的蕭上。

柳清晝赧然推了推任無雙貼過來的臉,大庭廣眾的這人作甚呢。


司馬夫人的聲音隨之響起,正如彭凌岳所言,東方來確實用「琴譜」換取了「黃泉碧落」的幫助。這話直接坐實了他們心中的懷疑──柳清晝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,心中浮現恍然和些許憤怒。暮映……這名字聽來有些耳熟,但由於沒加上姓氏,清晝一時半會撈不起王府時被長輩耳提面命過的那些人物。有些模糊的東西在腦海深處載浮載沉著。

「司馬夫人說得有道理,咱們怎能忘了給予表演的主人滿堂喝采呢。」任無雙出聲讚道,不合時宜地拍起雙掌。「真可謂琴瑟和鳴、悠揚入耳。」他笑著說,好似沒發現氣氛異樣。

「只是這曲子,聽著熟悉,像是梅花三弄,卻和我過往聽過的略有不同。莫非是東方大俠添了什麼特殊的音節在其中?不妨大方分享,讓小輩我們共同學習吧。」

既然司馬夫人都救場了,那她是不是可以跟東方來打一下眼色?說是這樣說,柳清晝的眼神卻幾乎是瞪著過去。

說來氣人,東方來根本不看你。

十分惱火地撓任無雙的衣袖。

「……你若聽不出其中奧妙。」東方來緩緩望向任無雙,無雙能從中望見殺意,「就代表你不是該出現在這裡的人。」

「識相就快滾。」

「我該不該出現在這,要問這位杜公子。」任無雙理直氣壯。一臉我是他的人。

確實,寬庭帶他來的,要不哪來的錢上畫坊。

任無雙順道揉揉一旁炸開的清晝毛寶。

東方來的視線像是要燒穿你碰到清晝的那隻手。

「師傅,你確定要跟碧落黃泉的餘黨合作嗎?」被唱名到,寬庭才起身,「這些人現在正在脅迫一位手無寸鐵之人,這樣不對吧。」被無雙點到名,他有些不安地起身。

「……事已至此,你我都沒有退路了。暮映。」

東方來低低瞥了一眼琴姬的方向,今天終於第一次正眼看向寬庭。

 

「寬庭,那女子並非手無寸鐵之人,她是金燈花仙跟前的琴僮,換言之──是你口中碧落黃泉餘黨的一人。」

「而我也是。這船上,除了你們四人,全都是與碧落黃泉有關之人。」

「你若不想與碧落黃泉攪和,就現在帶著你那兩個跟班回江陵去。」

「你這傢伙……!」彭凌岳憤怒的聲音在寬庭耳邊響起。

「他們不是我的跟班,而且至少清晝應該要有知道事情來龍去脈的權力。」寬庭還在強撐著。

……」湘歌本想著東方來這老狐狸又要說什麼矇騙杜公子和柳家貴人的話,沒想到卻聽見了驚世大雷──

琴姊姊是碧落黃泉的人
……

一時間,無數情緒和模糊的記憶翻騰成浪,將思緒沖的一片空白──

……」發乾的嘴張合了幾次,才半是茫然地說出一句話。

「琴姊姊
……這是真的嗎?」

「……是真的。」琴姬輕聲道,剎那間,湘歌感覺內力與思緒與記憶都攪成了一團──

 

你想了起來,你在倒臥於血泊中的母親身邊哭泣,母親要你快逃,別讓他們找到你。你跑啊跑啊跑,像隻被追逐的兔子般跑著……

你躲了起來,很久很久,肚子很餓,喉嚨很渴。

有個好漂亮的少女救了你。

她把你帶回一個叫黃泉宮的地方。

那兒的人叫她暮映,但她私下同你說過,她希望你叫她別的名字,你決定喚她琴姐姐,因為她是黃泉宮女主人的琴僮,她彈的琴就跟女主人一樣好聽。

你很喜歡琴姐姐,因為不管到哪裡,做什麼事,她都陪著你。

你們吃一樣的藥,聞一樣的香,殺一樣的人。

殺人前後你總是恍恍惚惚,很不舒服。

但只要聽琴姐姐彈琴就會好了。

但這麼說來,一開始難道不是……

難道不是琴姐姐把你帶去那個地方的嗎?

你氣血翻攪,哇地吐出一口血。

湘歌吐血的瞬間,任無雙看見琴姬微微一顫,她衝上前,想要攙住湘歌,臉上泫然欲泣。

「咳──」
溫熱的血滴在自己的手上,些微的腥甜氣味,就像當年被派去進行刺殺任務時一樣
……
因為是幼童,所以無人防備,往往是一擊必中
滑膩的刀柄、黏膩的針尾、甚至是自己長繭的指尖
……無不是血漬……

明明很討厭做這樣的事,但也記不得是在多少次之後就無所謂了……
因為,有琴姊姊在……
在那腥紅深淵中,還有一方棲息之處……

而今日,自己已不再是碧落黃泉十二地支殺手「卯兔」,而是三賀客棧的「林湘歌」……

「嘔──」


但腥氣就像冤魂索命般追來,化入五臟六腑,激得自己忍不住又是咳了一口,連眼淚也落了下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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