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第二天 晚
另一邊廂,司馬夫人在附近的村莊叫了一台馬車。
「這小兔崽子闖了禍,一定是要先回巢裡的,如果她沒有回去,我們也多的是方法逼她回去。」司馬夫人安排其他的傭人一車,回水鏡山莊打點,幾個賓客自行離開,她自己則和東方來與寬庭、清晝同車。
畢竟東方來與寬庭、清晝也都下榻在客棧裡,既然司馬夫人一時半刻沒有要回山莊,他們幾人一車,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。
聽說受害者要上門索賠,寬庭很安靜,暫且沒有出面幫湘歌擔下這筆大帳的意思。
東方來也很安靜,他本來就是個安靜的人,經過船上的事情後更安靜了,好像沒有要與清晝再多說明的意思。
司馬夫人很多話,清晝從她話裡可以隱約拼湊,東方來聯繫的碧落黃泉舊人並不只她,但她是檯面上最好出來說話,資源也最多的一個。
司馬夫人說,如果清晝想認識方才船上的其他人,她也能代為介紹。
「畢竟他們可也全都是你父親當年的『朋友』啊。」
東方來的臉色很不好看,他惡狠狠地瞪著司馬夫人,眼裡彷彿寫著「囉嗦閉嘴」,但坐在人家的車上,大概也不好這麼直接地翻臉吧。
柳清晝明黃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著東方來,好像想從他臉上看出甚麼來似的。
這個人從小出入鎮南王府,鎮南王長年征戰,有時一去便是數月,府中上上下下往來人等眾多,她似乎從未懷疑過父親身邊會出現圖謀不軌之徒——
除非那「圖謀不軌」的,正是她道貌岸然的父親,鎮南王本人。
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膝上的劍柄,雖說司馬夫人把話頭往自己身上攬,她依然對東方來開口道:「你說我父親找了一群黃泉碧落的人來成就他的大業……他可曾想過,事成之後,莫說普天下百姓,便是眾臣,有幾人可能承認這逆反的正當性?」
她頓了頓,語氣稍緩:「我並無歧視你們的意思──噢,今日之前或許有些。但且不論我如何想,世人對你們心懷成見,這也是不爭的事實。」
「呵呵……郡主真是可愛的緊。」
司馬夫人輕笑出聲,她展開扇子,遮住笑得過於張揚的紅唇。
「郡主啊,這歷史,從來都是勝者所書寫的。若鎮南王登高一呼,便能一統分裂已久的疆土……誰還在意他是靠誰打的江山呢?」
「更何況,碧落黃泉裡有皇家血脈的,也不只一位。」
她瞥了東方來一眼。
「現如今,我們是淪為了人人得而誅之的亂黨,但這不過也是勝者為王,敗者為寇的道理罷了。」
「你話太多了。」
「郡主問我,我能不回麼?」
柳清晝給噎了一下,一時不知該先對哪個做反應,最後先瞪大了眼睛。「……這意思是,我爹不僅要幹掉北朝的皇帝,他要一統南北兩朝?」
「但這……不只蕭暮映尚且在世,南朝女帝也還好端端地坐在那龍椅上。你們拱我爹做南朝的皇帝……是因為他能容得碧落黃泉存於世間?」
「不,是因為花仙對南朝皇帝恨之入骨。」
司馬夫人笑意一歛。
「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,我說過的,對麼?」
「……啊,所以現在這一車坐的,都是要復仇的人?」
適時地忘了師兄也坐在裏頭。柳清晝扶著額頭,微惱道:「老實說,我只想手刃北朝皇帝救出我娘罷了。但若如你們所言──要一統南北兩朝──那可不僅僅是殺了皇帝便能了事的。」她頓了頓,「加上現在的南朝女帝、北朝太子……甚至琴姬與林姑娘,都會成為這場棋局中的棄子,是或不是?」
「……花仙與鎮南王都不在了,我對於推翻南朝皇帝是沒有那麼大的執著。至於東方大俠如何,我就不知道了。」
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清晝。
「郡主可真是清心寡慾,與你父親不同。你擔心那些早就在棋局裡的棋子嗎?」
「夫人的意思是這本來就是棋子的命?」
柳清晝無自覺雙手環胸,手指叩著手臂,「……林姑娘救過我,太子於我也有恩德。我能順利逃出白梅林,有部分歸功於他。」
她微頓,語氣多了些固執:「這並非憐憫,我做人既記仇,亦知恩。」
寬庭靜靜聽著清晝與司馬夫人的對話,推敲著清晝對登基稱帝的想法。
「只憑婦人之仁,難以成事。」
東方來少見地開口。
「若報恩與報仇只能擇其一,郡主難道要為了報恩而放棄報仇嗎?」
柳清晝仰頭望著車頂,揉了揉太陽穴,長嘆一聲。
「若人生只餘下刀光劍影和血海深仇,你會變成一頭任由憤怒和仇恨驅使的野獸──這是爹爹幼時告訴過我的。」
她低下頭,目光在東方來臉上停駐:「俗話說『殺敵一千,自損八百』。若我眼中只有復仇,心中只有殺戮,到頭來便是仇得報了,我也不過剩下個空殼子罷了。與那些瘋魔的劍客又有何異?」
她語氣堅定:「東方來,你若要我只能選一個,恐怕我不會給出讓你滿意的答案。但今日我沒打算放棄任何一個──殺了皇帝與保全林姑娘他們的性命,這兩件事不相衝突。」
「就如漁夫既要撒網,也要知道何時收網一般。仇可報,不必趕盡殺絕;恩當還,卻也無需愚忠至死。這世間又不是僅有黑白兩色,為何偏要人在二者中擇一?」
「斬草不除根,只怕後患無窮。郡主顧念舊情不殺太子,難道太子會眼睜睜坐視殺父仇人溜走?」
「既然郡主無心為父復仇,盡可以救走王妃就好。」他面色陰沉地望著清晝,「我卻是非取下那皇帝的頭顱,斷送他的江山不可。」
「你有所不知,」柳清晝斂眸,「他與我殊途——自幼未得那人半分慈愛,甚至……恨不得那龍座之上早換他人。」她緩緩抬眼,目光如探,在東方來臉上細細逡巡,「是了……我從未問過。東方來,為何你與我父親皆對那九五之位如此執念?」
倘若蕭衍墨還在世,她會親自問父親。奈何陰陽相隔,唯餘故人在側。
「……因為這天下,本不該在德不配位的人手中。」
他沉默片刻後說道。「諷刺的是,越是德不配位的君主……越不能容許天下間存在比他更適合那個位置的人。」
「你祖父因此而亡,你父親因此而死。」
「王爺本以為你擔得起他的江山。」東方來直直望進你眼底,「但或許,王爺也有看錯人的時候。」
聞言,柳清晝唇角微揚,生出幾分瀟灑不羈的苦笑來。她輕挑起一邊眉梢,「或是如此。」她輕笑,「那你又待如何?帶著我這個『德不配位』的郡主殺上金鑾殿,血洗朝堂──」
話鋒忽地如刃般一轉,眸中浮現少許戲謔:「然後越俎代庖,自個兒登基稱帝?」
「我們是去暗殺皇帝,無論成功與否,過程都必得有人搭上自己一條命。」
「我早已有了這樣的覺悟。」
「……」聽到師傅這樣說,寬庭的臉色沉了些。
「不准。」話音甫落,柳清晝忽地探手,輕彈了一下東方來的額頭,就像她小時候拿來彈她那個總說不知道能不能回來的親爹一樣,「若你一心求死,那就別去了。殺父之仇,該我自報。」
「你說讓我繼承江山是我爹的意思,我自會好好思量。可我柳清晝不願恩將仇報──」她忽地按劍而立,目若寒鋒:
「這路上若當真要有人喪命,也得先問過我劍下亡魂答不答應。」
司馬夫人大笑出聲,東方來嘴角竟也勾起笑意。
「郡主很大的口氣。」東方來舉起劍,「不如這樣,若郡主能擊敗我,那這一路上,乃至於北朝太子的生死,便都由郡主說了算。」
「停,停停停,說這話之前,你們給我下車打!」
這馬車是司馬夫人叫的,她自然當機立斷喊道。
「好!」柳清晝應聲而起,掀了車簾,利索地帶劍躍出車外,落地時風掃起一小片塵沙。她立定身形,單手按劍,眉目間盡是躍躍欲試的興奮:
「既是如此,便來領教!」
這不是東方來第一次與清晝對招,兒時,或逃亡的這段期間裡,他都時常陪她練劍,指點她武藝。
但這次卻與前幾次都不同,他直勾勾地看著清晝,眼底隱隱迸發出殺氣……
清晝屏氣凝神,劍未出鞘,人已入境。
兩人遙遙相對,皆未率先出手。她心知東方來此番比試與往昔大不相同——昔日與她切磋時的溫和盡褪,取而代之的是刀鋒般凌厲的殺意。
是欲以氣勢先聲奪人?還是仍留給她尋覓破綻的餘地?
她盡可能沉住氣,目光如鷹隼般緊盯獵物,不放過分毫細節。東方來雖威壓如山,武功深不可測,然她細觀之下,卻察覺他運氣轉息間,某處隱有不穩之象。那是某次南征歸來時,爹爹告訴她,東方來險些大意失荊州的故事。
原來多年過去,暗疾卻至今未癒?
柳清晝眼眸微瞇,心中暗道:「便是這裡了。」
她足尖輕點,身如飛燕,直取東方來舊疾所在。劍光如電,直刺要害——
然而下一瞬,她便知自己錯了。
東方來不退反進,竟是故意露出破綻!只見他身形一側,避開要害的同時,反手一記劍柄重擊,正中清晝的手腕。她握於手中的長劍脫手而出,插入土中,劍身兀自輕顫。
清晝踉蹌後退數步,手腕發麻,東方來劍尖卻已抵在離她咽喉三寸之處。
「郡主,你輸了。」
清晝無言,只輕挑眉梢,面上不動聲色,心中卻冷汗涔涔──原來東方來的武學境界,仍是她望塵莫及之高度。她願賭服輸,平舉雙手投降。
無有不甘,心中僅有敬服與持續燃燒的鬥志。
「郡主造詣已比我們重逢時高上不少,假以時日,或許真能超越我也未可知。」他定定看著她。
「若郡主想要等到超越我再去暗殺皇帝,我倒也不妨等上一等。但郡主,你想等嗎?」
清晝知道不能等,阿娘還在京城等著她。
「……不,現在馬上啟程。」她頓了頓,又道:「然琴姬與太子之事──」
看著東方來面色即將沉下,清晝暗想不妙,連忙改口,「好啦那不如先與他們和談一番若當真沒了轉圜餘地我們再──?」她眼睛滴溜溜地望著東方來,似是在察言觀色。
「若你能在我出手之前把人送到我看不見的地方,那便也算你有本事。」
「回車上吧。」
「好!」她聞言大喜,雙手連劍帶鞘一併舉起,旋即迅速放回腰間。輕咳一聲,故作鎮定:「咳,我是說……方才那舊疾,當真已無大礙?是故意誘我上當?」
心中大石既落,柳清晝整個人變得神清氣爽,伸手戳了戳東方來結實的臂膀,語調也更親近了許多。
謝天謝地,兩人毫髮無損,重又回到馬車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