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第二天 日落
扮成仕女的紅椿扛著無雙,運著輕功點過水上,三兩下便將人帶離了畫舫。
他並未與那司馬夫人會合,而是帶著任無雙到了附近的一個洞窟。
在裡頭,另一個仕女正在替你以為早已下了黃泉的男人上藥包紮。
那是無雙這張臉的原主。
他胸前的傷口正在不停滲出鮮血,大概在你看不見的地方,也結結實實挨了人一劍。
師徒兩個人頂著同一張臉,此刻竟是一樣的狼狽。
「唉,你們怎麼辦事的啊,這好好的一艘船,怎麼就沉了呢?」紅宵星說。
「紅櫻拿琴僮的真實身分威脅她,本來就要成了,誰知道那林湘歌一言不合發起瘋來,竟縱火燒船。」紅椿回答。
紅椿面色陰沉地將無雙放了下來,動作卻還是小心翼翼地,生怕碰著了他的傷口。
夜幕四合,細雨紛飛,掩去了眾人倉皇離船的痕跡。
任無雙盯著他們說話,即便是紅樁將他放下,目光依然沒有離開二當家。
「我自己能站的。」他總算轉開視線,撐著傷勢看向一路將他揹來的紅樁。
那一頭烏絲沾上雨水,在漸散的暮色中一閃一閃。
他抬起右手給紅樁拭去濕意。「大火猖狂,你可有傷到?」
「一點小傷,不足掛齒。」
「是呀,這皮肉傷哪比得上心傷呢,如今你跟我們紅椿一起來了,他自然是心強,身體也健爽了。」
紅椿又瞪了紅宵星一眼,但顯然心情比在畫舫上時美麗許多。
「師父。」任無雙只是輕輕喊了一聲,沒有接話,而是微微出神。
他開始想很多事。
他想東方來,想司馬夫人,想那個戳出了血洞就跑的柳清晝。這陰天細雨的,也不知那丫頭懂不懂避,避了又懂不懂匿。
那是見了仇人便不管不顧,一雙金眼只管盯著心口的柳清晝。
凍湖碎裂,冰晶的寒光就像把劍。
無雙瞇了瞇眼,一陣隱痛傳來,也不知是她的劍給的,或她眼刀傷的。
然後他當然也想紅宵星,眼前這位端坐在地,談笑風生的男人。
「師父,闊別久逢。」他嘗試笑道。「是徒兒給您燒的錢不夠用,才勞您從黃泉親自上來了?」
他沉默一瞬。「徒兒不肖,還讓您傷筋動骨的。」
那畫舫有能力傷到他的,只有東方來。
師對師、徒對徒,倒連處境也出奇地相似。
「唉,知道錯就好,還不快上來幫你師父我搥搥背,盡盡孝心。」紅宵星輕巧一笑。
任無雙哦了一聲,還真的做勢要過去。
「唉,你就這麼喜歡我這張臉麼,誘拐小女生也用我這張臉,惹得東方大俠恨我入骨……」
任無雙繞開包紮的仕女要走向紅宵星,聽到他的話以後,正抬起的腳懸在空中一小會,才因為傷而不得不踏了下來。
他笑著回:「紅家的血統好,而我紅棠生的相貌當然也是出類拔萃,萬裡挑一。」江湖人最忌諱將後背交予他人,可紅宵星卻任由無雙將手放在了他的肩上。
「師父你說,徒兒放著自己儀表堂堂的臉不用,為何頂著你的臉走江湖?且不說躲不開樓的追獵,更有無端出現的風流債,實在有害無利啊。」
二當家一身狼狽,觸手滿是濕滑與塵泥,可無雙只留意到他的體溫。
與多年前探他鼻息、摸他頸脈時漸涼的溫度不一樣。
整個紅燭樓都知道樓主得來一個天資聰穎的娃,可所有人──即便是一個小婢,都沒人誇讚過那孩子。
那是樓的風氣、樓的習慣,哪怕是朱門碧瓦,畫棟雕樑裡依舊陰沉沉的,沒有人氣。
小小的他以為家人就是這樣的。
直到某一日,那人走入院落,瞥見紮好馬步穩健調息的少樓主。來人哈哈一笑,也不管他是樓主之子,開口便是一頓誇,誇得孩子莫名其妙,默默記下這個眉眼與父親有幾分相像的男人。
後來他知道那男人是二當家,他的叔父,紅宵星。
後來他成為二當家的徒弟。
二當家對他很是疼愛,武功親授,同吃同睡,情同父子。
他受二當家影響甚大。
待二當家讓同門清剿,撒手人寰以後,那份影響長成執念,根植骨髓,夜裡犯疼。
最後紅棠生離了紅燭樓,模仿紅宵星的一舉一動,就連面皮也給戴上了,彷彿這樣人就還在。
結果人竟然真的在。
他不禁鼻頭一酸。
「師父。」這人竟敢問為什麼?任無雙想狠狠地打這沒心沒肺的放蕩份子,可力不從心,敷衍地捶一捶。
「為什麼現在才來找徒兒?」
「我這人啊,最怕小孩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。」
「好在紅椿沒你那麼愛我,讓紅椿幫我傳話,不挺方便的嗎。」
沒那麼愛二當家的紅椿翻了個白眼。
「徒兒敬愛師父,何錯之有。」很愛二當家的任無雙沒忍住手,用力捶一下,傷敵傷己。
他呸了一聲。「誰哭鼻子了,哪裡看見的?」他又打,打上癮一樣。「給你燒錢時我可是面色冷峻,路過的小姑娘都掩著臉多看幾眼。」
「停停停,你師父我身上還有代你挨的一劍呢。要是我們倆一起吐血而亡,你要紅椿怎麼辦啊?」
「要是你們都死了,我們就假裝造反的事情不存在回樓裡。」紅櫻用冰冷的眼神看著眼前三個男人。
「二當家是能死裡逃生的人,某這卸任少樓主可沒把握捶死。」說歸說,他也是停下了手。腹疼啊。
「反正阿樁那有丹藥,就是再讓他強灌一次的功夫。」
「我帶的藥也快被你們兩個天煞孤星耗光了,省著點。」紅椿沉默好幾晌,最終只吐出這麼一句毫無力道的警告。
沒良心的二當家聞言放聲大笑。
「師父,停。您傷口滲血啦。嘖,行不行啊。」任無雙擔心地看他一眼,示意仕女加快速度。
紅櫻擺了擺手,一副誰槌出的傷口誰負責的神情。
「幾個歲數的人,還帶年輕人謀反,嘖。」任無雙頭痛,肚子也痛,索性扶著洞壁坐下,不再折騰二當家金貴的身體。
「師父,東方來那你要怎麼辦?」他看著他。當初任無雙被紅樁說動是為了報師父的仇,可如今他應該報的仇竟然一開始便不存在。
他一時有些茫。
傷口不再那麼痛,於是他又想起了柳清晝,那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。
「等我傷好了,再換一張臉也就成了。要不是你這小子頂著我的臉,畫舫上他也認不出我。」紅宵星聳聳肩。「蕭大俠對我的愛畢竟不夠深刻。」
「怎能怪徒兒呢?師父若更早地來找徒兒提醒,就沒這種事了。」理直氣壯。
「我要怎麼提醒你,要你別眼巴巴地追著蕭家小姑娘跑嗎?」
他搖搖頭。
「我讓紅椿去叫你回來,你有聽紅椿的話嗎?難道紅椿說了沒用,師傅說就有用?你這可要傷透紅椿的心了。」
「徒兒資質駑鈍,我哪知道要人的是紅宵星或紅宵月──唉,那時我連師父活著都不清楚,舉目無親,唯有阿樁。
可你們拿著不知哪來的怪香,三言兩語就和人打起來──郡主千金之軀,草民必得護之周全。」他說,然後看向紅樁。
「可您訓斥的一件事很對。我不夠妥貼,顧慮不及。」他咬著牙,搖搖晃晃地前傾垂首,歉然道:「讓阿樁委屈了。」
「要人的確實是紅宵月。」委屈的紅椿老實說道。
任無雙哦了一聲。
那紅芮也不算給白打了。
「為了不讓紅宵月起疑心,樓裡的任務,我們當然只能搶著做。」
「若我們沒出手阻攔,就抬著郡主一路向北?」他看一眼眾人,「或水鏡山莊──」他改口:「碧落黃泉那幫人會出面救駕?」
「若不這麼做,東方來在招集好兵馬前是不會願意北上的。」紅椿說,「要把他引回京城,沒有比柳清晝更好的誘餌。」
「別這樣看我們,我們本來也沒傷著你的小郡主啊。」紅宵星接著道。
任無雙神色冷漠地看著紅樁,那句誘餌怎麼聽怎麼不順耳。
「郡主乃堂堂鎮南王遺孤,光風霽月、皎如明鏡,你們明知她不會束手就擒。」洞窟已經很暗了,最後一小點天光裡,年輕人的眼神冷肅。
「被藥倒會和人拚最後一口氣,手裡無劍也會咬人,發起狂來比誰都瘋。我們怎麼可能不傷她?這種事以後別做了。」
「嗯……果然孩子大了,翅膀硬了,有自己的主意了。」
紅宵星笑了笑:「那你說說吧,樓主要紅椿把人給他帶回去,紅椿要怎麼做?莫不是要我易容成你的小郡主讓他交差了事吧?」
任無雙的垂眼微揚,「呸,老人家說啥呢。論起易容,徒兒可不輸你。」接著後知後覺地意識到"你的小郡主"──話聽在耳內,彷彿有一把小火烤在了心底,讓人渾身不對。
他安靜一瞬,調息片刻。「師父您說,把這火船推給碧落黃泉如何?紅燭樓應該不會放過南方勢力的。」
「喔,你的意思是,要讓樓主以為碧落黃泉與他搶人囉?」
「正是。」任無雙點頭,「司馬夫人那模樣,說她要生吞活剝郡主也不為過。就讓他們自相殘殺罷。」
這樣,或許也能緩解林湘歌那兒的壓力。
可柳清晝豈是她能隨意入口的人?那丫頭啊,別看她小小身板,吞下會腹疼的。
年輕人嘴角浮現笑意,那股笑蔓延至眼,眼底燦亮如星。
「……那麼,我會在傳書裡這麼稟明樓主。」
雖然紅椿一臉不以為然,但還是勉強這麼說了。
「我照你的意思做了,你會留下來和我們一同行動吧?」
他哈哈一聲,「阿樁哪,你看我這傷,還能去哪?自然與你們一同。」他往後一靠,倚在石壁上,閉目調息。
柳家小姐冰雪聰明,多半勘破了前塵往事。
他看得很清楚,她眼底滿盈的失望。
她不會來尋他的。
他又何必再次出現,惹她肝火、讓她神傷。
不如就此相忘於江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