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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自遠方的友人

感人的重逢,我比較喜歡擁抱,

但我記得妳並不喜歡肢體接觸,我們就用握手代替吧?

天方拂曉,身為農婦的雀兒喜就開始了她忙碌的一天。早市與田裡的事務繁忙,她沒有太多時間招呼客人,便帶著長子上路了。

早飯的時候,知道男丁們願意下田幫忙,她顯得非常訝異,但相當開心。

埃里卡與雷溫德忙於農活時,戴芙尼也沒閒著──半精靈借助綠野贈與的魔法──狂野聖禮令莉莉珍藏的曙光草種子滿出容器、久遠自然的歌謠則使它們一口氣通通開花結實,份量足以讓莉莉的母親三個月不用進森林。

雖說,該如何解釋眼前這個狀態,也許才是耿直的少女眼下最應該煩惱的問題。

「羅伊看到一定會大驚小怪的。」戴芙尼揉了揉眉心,看著快要滿出倉來的曙光花,在莉莉茫然困惑的目光中,瀟灑地決定等問了再說。

另一頭,趁兩位男丁在田裡穿梭的時候,伍德如埃里卡所願套到了情報。據酒館主人所言,大部分的衛兵都會在交班時去酒館用餐,大衛也不例外。

身為隊長,最近又是特殊狀況,他夜間站哨的時間很長,白天也往往不得閒,唯有黃昏到日落後短暫的休憩時間,是他能稍微放鬆的。只是,自王國之曙失蹤後,大衛已經許久沒沾過酒了,他那可悲的酒量實在不允許他喝。

大衛為此鬱鬱寡歡了好一段時間。

如今,暮色從天空的一角稍稍擴散出些許印子。抓準了大衛休息前的時間,埃里卡動身前往這座小農莊唯一的酒館──

他推門後便逕直走向吧檯,以極大的動作將屁股挪上木凳。

「唉!給我來一杯麥酒。」埃里卡偽裝出來的語氣相當疲倦:「和一片麵包、奶酪。」

男人今日仍以一身農夫裝扮出門,畢竟才離開農田不久,手腳還留有泥印,搭上一件防風斗篷,便正好是個平凡無比、隨處可見的農人。

小酒館龍蛇混雜,能在邊境開設酒館、招待行旅的店主,無論個性是粗鄙或是高貴,視野及見聞肯定不會少。埃里卡打算在守株待兔的期間趁隙與店主攀談一番──都說醉鬼的話不能信,多番打聽總是利大於弊。

「喔!是張沒見過的生面孔啊,怎麼唉聲嘆氣的?」

酒館的主人是個壯漢,結實的肌肉讓衣服顯得緊繃。他大力將一杯麥酒推到農人眼前,一旁的盤子裡擺著客人要的麵包與奶酪。

「能有什麼,不就是邊境被封鎖的事情?」埃里卡抓起麥酒仰頭大飲一口,放下酒杯。

「我急著要去森林啊!這一拖不曉得要拖到哪個猴年馬月去了。」他擦去嘴角酒沫,抱怨著:「老闆,你這人來人往的,有沒有聽到這些官老爺要封鎖到什麼時間?聽人講有個貴族要出境,你說我下跪懇求他帶我出去有沒有門?」

埃里卡適時地打了個酒嗝,啃起夾著奶酪的麵包。

「唉,你不是第一個抱怨這件事的人了。王國之曙誘拐案可把我們都害慘了。」酒館主人的眉頭皺得緊緊的。

「我聽那些衛兵說,封鎖令會持續到王國之曙找到為止,實在是沒完沒了……但你運氣不錯啊,這些日子來,真拿到往森林的通行令的,也就這一個。王都那邊發得情不甘心不願,還叫底下的人務必仔細檢查是不是本人、有沒有偷渡其他人,想被夾帶出去的可不只你一個,但我是覺得啦……」

酒館主人上下打量著埃里卡。

「就你很難吧。聽說那個女人喜歡皮相好看點的,或是那個,肌肉多一點的。」酒館主人秀了秀他結實的肌肉。

農人回以鄙視的眼神。

「可別吧,這種喜歡好臉蛋的貴人,空有肌肉也沒用!咱們半斤八兩!」

埃里卡開始思考出賣雷溫德色相的可能性。

「哈!你這就不懂了,我聽說她身邊有個肌肉很紮實的護衛,我這型肯定是有機會的啊!」

「也要有機會站到她面前啊,這般貴族哪是我們小老百姓隨便能見的。」他伸了懶腰,繼續演出一個厭世的憤青,不,憤農姿態:「唉──怎麼就沒有一張俊俏的臉皮長在我臉上呢──貴人看這裡一眼啊,你要的美女美男我給你弄來啊──」

「嘖嘖,你就算了,我這可是整個鎮上唯一一間旅館,貴人要吃飯要休息什麼的,肯定都要來我這。」

酒館主人話說到一半,頭就被重重敲了一下。

「什麼貴人?」老闆娘幽靈似地從吧台後邊浮了出來。

「啊!酒沒啦,我去酒窖拿!」酒館主人像落水狗般夾著尾巴逃了。

老闆娘銳利的視線轉而盯住埃里卡。「我們村裡的小姑娘小夥子都是老實人,外地來的傢伙,我勸你別打他們的主意。」

農人縮了縮肩膀,「唉,我也知道歹路難行,可就是想出境想瘋了。你也知道大夥眼巴巴等著一個機會,和衛兵乾耗著,待在這空轉不是辦法啊。」妻管嚴似的溫順喝一小口麥酒。「還不都是有家人要養,唉。我可憐的老婆喲……」

「我也不是不懂你的心情,但你老婆肯定也不希望你為了她亂來吧。你就別動歪主意了。」老闆娘嘆了口氣,額外招待了一碟果乾。

苦肉計似乎奏效,但即使老闆回來,老闆娘的視線似乎也還是時時盯著這裡。埃里卡只好裝作沒看見,此時,酒館門邊也響起了一些動靜。

「喔,這不是大衛嘛!今天真早啊,要喝麥酒嗎?」埃里卡順著老闆招呼的聲音往門口看去,一名侍衛打扮的男人怨聲載道地走了進來。

「就別挖苦我了,你知道我現在一滴酒都沾不得。多給我一點肉乾吧。」

「我們店裡的肉乾漲價啦,現在一律兩倍,誰叫獵戶都進不了森林呢?」老闆咧嘴大笑。

「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啊,好啦,兩倍就兩倍。唉,什麼爛工作。」大衛碎念著,將一堆銅幣遞給了老闆。

安分守己無法帶來他想贈與戴芙尼的明日。埃里卡沒有回嘴,安靜地喝光麥酒後,把闆娘招待的果乾推向大衛。

「也是被綁架案拖累的人呢,都辛苦了。」他點了一杯麥酒,朝身旁的陌生男子大嘆氣。「敬可悲的我們──不過這也是老闆娘招待的,我就沾沾光啦。」

「唉,謝謝你的果乾。」大衛的眼神盯著埃里卡手上的麥酒,「抱歉啦,我也很想放大家出去,但要是違背上頭的命令,不是丟工作就能了事的。」

「這次的命令前所未有的嚴苛……唉,不是說禁衛兵都出動了嗎,為什麼還沒有找到王國之曙?」

「沒有不透風的城牆啊,他們搞不好往別的方向去了,依我看,繼續封鎖下去也不會有結果的。」

注意到大衛的視線,埃里卡不動聲色:「唉……苦的就是老百姓了,我們至少還能喝點小酒,你們衛兵連碰一點都不行!太慘了……」說歸說,還是很壞心地仰首暢飲,喝完不忘哈的一聲大呵氣。

「啊啊,不好意思啊,忘了你不能喝……」

「對,一點也不行。」大衛的眼神充滿哀怨,「不知道是誰把我酒量差的消息洩漏出去,每天都有人送酒到哨站想灌醉我,這些王八蛋!」

他恨恨地咬著肉乾。

「真的假的?」正在排隊灌酒甚至插隊的埃里卡驚呼:「你聽起來很喜歡喝啊,我以為酒徒都挺能喝的,就連一點麥酒也不行?」

「這麼一──小點也不行?」把果乾掃到麵包盤上後倒了一碟子的麥酒。

「對,就是不行,連一點點都不行。這些日子,各種挑釁誘惑我都捱過來了,你激我也沒用。」

他用力地吞下了肉乾。

「天哪,老天保佑……希望你們能及早收工。」

例如崔萊特趕快倒台會是個不錯的結束原因。

埃里卡喝掉那碟有果香的麥酒。

幾杯黃湯下肚,身體逐漸躁熱起來。他內心暗忖,這個大衛似乎不是個易與之輩,是該收手了,以免打草驚蛇。

農人將空杯向前推給老闆收走,站起身。

「有點喝多了,先離開啦,您慢用啊。」

花了一整天的時間,戴芙尼製造了足足三個月份的藥草。正在倉庫晾乾的曙光花香氣濃郁,看上去有些夢幻。埃里卡去酒館打聽消息,雀兒喜正在主屋忙著準備晚餐,現在倉庫裡只有戴芙尼和莉莉。  

忽然,背後的門開了,羅伊慌張地跑向高挑的少女。  

  

「哇、哇哇哇,姐姐,我跟你說!」  

  

羅伊脹紅著小臉,朝著倉庫的門口方向比劃。  

  

「怎麼了羅伊?」戴芙尼神色如常,冷靜地握住羅伊肩膀,讓他少蹦來蹦去的。  

  

「我等到了!」羅伊大喊:「那個貴族!她說要幫我們耶!」早上就跑出去的羅伊雙手高舉,才發現整個倉庫都是曙光花。  

  

「欸?怎麼長出這麼多???」  

  

戴芙尼眨了眨眼,順著小男孩目光往身後那團花叢望去,心跳漏了半拍,但還是鎮定自若地說:「這個……我在來的路上撿到很多。可以都送給莉莉。」  

  

「你為什麼可以在牆內撿到這麼多,我們都撿不到!」他大聲說著,在少女還苦惱著要如何轉移男孩注意力時,羅伊倒是自己蹦去了別的話題上,「我每天都在路上等喔!我今天等到了!我都跟她說了,她說要來找你,在門口等著!」  

  

喋喋不休的男孩終於找到他的逗點,頓了頓。  

「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不直接跟我進來耶?」  

  

戴芙尼擔憂地看著他:「你都和人家說了些甚麼哪?她有沒有告訴你她叫什麼名字?還有,羅伊,不管對方是誰,不要這麼輕易讓陌生人進來家裡面知道嗎?」她微微皺眉,想到雀兒喜也是這樣子放他們幾個陌生人進來家裡面的,就……  

  

「總、總而言之,羅伊,你先帶我去找那個劈柴的大哥哥。」戴芙尼對沒見過的貴族仍然懷抱幾分戒心,若是來的是抓他們的皇家衛兵又該如何?她猶疑不定地看向主屋。  

  

「她說她叫瑪莉耶!跟你講這個名字你就會知道她是誰了!……哎?她就在門口耶,要怎麼繞過她?還是我跑出去引開她的注意力?」  

  

小孩子似乎沒辦法處理這麼多問題,羅伊的小腦袋只處理了戴芙尼的第一句話跟最後一句話。  

「瑪莉耶……瑪莉耶……」喃喃著這個名字,少女緩緩睜圓眼睛,恍然大悟地輕輕啊了一聲。「好吧,羅伊,你跑出去繞著她轉看看。」戴芙尼無奈地又好笑地搖搖頭,是該讓羅伊消耗消耗力氣了。  

  

「轉滿五圈才可以停下來喔。」  

 

「好!」 就算原地繞五圈也沒辦法把人引開,但不疑有他的小朋友衝了出去。  

 

「那是妳認識的人嗎?」等羅伊衝出去後,莉莉開口問道。  

 

「認識嗎?我只有在某個地方和她說過一次話而已。」戴芙尼思索著是不是真的應該叫雷溫德過來。但是如果是瑪莉耶……是瑪莉耶的話,那她也許沒有聽從崔萊特王國的必要吧。  

 

「哥哥還沒回來,我也很不擅長說謊。」戴芙尼牽緊莉莉,兩人將倉庫門關上,落鎖的同時她輕聲道:「但淑女可不能讓人等太久。我們去迎接客人吧,莉莉。」  

 

戴芙尼拿出友誼之笛對天空吹奏了一小段旋律。  

 

走出倉庫,鎖上門的時候,少女才發現瑪莉耶就靠在門邊不遠處,羅伊似乎已經飛快地跑完了五圈,正用迷惘的眼神和貴族大眼瞪小眼。  

 

一看見戴芙尼,羅伊馬上啊地叫出聲來:「就是她!」  

 

瑪莉耶循聲望了過來。 

 

「好久不見,王國之曙。沒想到你在逃亡大冒險的期間還有閒情逸致吹笛子帶小孩。」有著如夜空般微帶紫色的漆黑鬈髮、如澄澈青空般鮮藍色眼睛的這位,便是烏薩敏王朝的公主殿下──僅在兒時與雙翼備受桎梏的小鳥有過萍水之緣的來訪者──瑪莉耶.烏薩敏。  

 

她得到了魔法道具友誼之笛的認可。戴芙尼按著胸口輕呼出一口氣。  

   

「你過得比我想像中好多了。」從烏薩敏來的公主殿下輕笑一聲,「我還在想你會不會需要老朋友的幫忙呢。看來是我多慮了?」  
 

少女耳根微紅,輕輕咳了一聲:「是因為受到幫助所以必須要回報……」想到還沒有回家來的哥哥,戴芙尼擔憂之色更甚。 

 

「其實我哥哥去找貴族了──那想必就是妳了。儘管無端增加妳的困擾很不好意思……」她壓低聲音,先推著兩隻小朋友到餐桌前等媽媽,才回過頭來誠懇地看著少女。「但眼前的我們只能依賴瑪莉耶了。」  

 

「我們的步伐被困在這裡,只得混在貴族的隊伍裡面夾帶出去。」她將來龍去脈簡單扼要地對眼前這位僅有幾面之緣的(友誼之笛所認可的)友人說明。 

  

「呵呵。」瑪莉耶掩唇笑了好陣子,「妳運氣真好,『幫助只能依賴我的人』還有『把小鳥放出鳥籠』,是我最喜歡的兩件事。」  

 

「好呀,我很樂意幫忙。但我有個條件──」她的眼神轉了轉。「我對妳是怎麼逃出來的,還有妳打算飛到哪很感興趣,妳就用妳的故事來換取我的協助吧。」  

 

談及這兩個問題的時候,戴芙尼眼神明顯頓了頓,似乎沉思了幾秒鐘的時間──並不長,但足以辨認出動搖──而後,她輕輕莞爾。  

 

「使我走到這裡的原因,那兩個人,妳都見過了。」甚至直到現在他們都依然無條件幫助著她,連戴芙尼也無法找到足夠理由說服她自己,是為什麼。  

 

「最後打算飛到哪,這是等小鳥觸摸到天空之後才知道的,約定就留至在外頭見的那時候吧。」她謹慎地保留另一半的答案。或許小鳥自己也不知道飛往天空以後的目的在哪裡,那不是長久困在──依然困在籠子裡的她能馬上想到的事情。  

  

半精靈能活的歲數只比人類長上那麼一些,儘管如此,也已經是足夠戴芙尼花上大半生去思考的未來了──她夜以繼日爭分奪秒地利用著每一天苦思冥想穿破籠壁飛翔的方法,為的就是在任何人對她留下記憶、在她與任何人結成羈絆以前離開那裏──  

  

自由的真相即為孤獨。  

戴芙尼是明知這一點卻依然選擇了這條無法回頭的路。  

  

哎呀,我就把這當成日後會再相見的承諾囉。」瑪莉耶輕快地說,「我對兩位綁匪的懸賞單的印象恐怕比他們本人來得更深,聽起來,妳希望我連他們一起帶出這道牆。」她俏皮地眨了眨眼:「那四皇子可得再對我友善一點。」  

 

「雷……雷溫德,他沒有惡意的。」  

  

戴芙尼因為瑪莉耶的話語,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。  

 

「他們所困的牆和我所困的這座,是不一樣的兩個籠,我有時候會覺得……他們其實是被我給困住了。如果沒有我……」   
 

「抱歉,更多的等到了更自由的地方再說吧。」戴芙尼苦笑,她不是沒想過最大的隱憂,只是老覺得離真正道別的日子還有很久。  

  

儘管和哥哥已經約定好了。然而那是因為對象是哥哥,他們是沒有秘密的兄妹,就像哥哥會永遠支持她的決定一樣,戴芙尼同樣全心全意信任著哥哥。  

  

但對於雷溫德,也許他們之間永遠壟罩著一片陰影。  

  

當年他音訊全無,一走了之,戴芙尼花了好久的時間才走出那片陰霾,又花了比好久更久的時間才決定原諒他。現在要離開的換成自己了,她反而稍微能理解再見兩個字有多難以啟齒了。  

  

雷溫德會等她的吧。  

  

月亮就要出來了,烏雲越積越深。  

  

「謝謝妳,瑪莉耶。」  

 

「沒什麼好抱歉的,我很樂意聽妳分享任何事情喔。戴芙尼。」  

 

戴芙尼僅是微笑著,沒有動作。然而瑪莉耶朝她走近了一步,伸出手。  

 

「感人的重逢,我比較喜歡擁抱,但我記得妳並不喜歡肢體接觸,我們就用握手代替吧?」  

 

「……」戴芙尼安靜地看著那雙手,又仰頭看向瑪莉耶湛藍的眼睛。她很少在身邊看見眼神如此真誠的人們──除了埃里卡和雷溫德以外。  

  

所以,自己會願意放下心防,肯定瑪莉耶主動伸出的這雙手是意義非凡的吧。  

 

戴芙尼露出淺淺的微笑。  

  

她發現自從離開那個近乎窒息的王宮以後,微笑逐漸變成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了。  

 彷彿她生來就應該在陽光鋪就的大地奔跑,在澄光湛藍的青空底下飛翔。 

 

小鳥被剝奪的原生能量正在一點一滴回歸到體內。  

 

「謝謝妳的體貼。」兩名少女的手輕輕交疊。  

 

瑪莉耶緩慢地握緊了,瞇細眼笑了開來。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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